「叮。」
聲音好像來自很遙遠的地方,像是露珠敲擊過輕的金屬器皿的聲音,發出輕脆而溫柔的音。
我沒有辦法確定那個聲音究竟從哪裡而來。
「叮。」「叮叮叮。」「叮叮。」「咚咚。」…
聲音發出來的密度好像越來越高,還有些其他的頻率發出的聲音,交錯而言形成不同的和聲,我從來沒有聽過的和聲。但是聲音一樣太遙遠了,遠得像是從關渡平原的夜裡看著台北101的飛行警示燈一樣,遙遠的地方亮一下,隨即又隱藏在黑暗之中。即使現在台北101不在了,我也想不出更適當可以表達的言語了,畢竟言語在形容不同感官的事情仍然是太過薄弱。
我決定「起身」而「走」,但是這個這個實體早就已經不再存在,我感覺不到我自身身體的一切感覺,觸、壓、溫、痛、本體感覺;視、嗅、聽、味,不再是分割的事物,所以我「聽」到了遙遠的聲音,我也「看」到了那個事物,也可以說我「嘗」到了那個東西。所有的運動和感覺,只剩下同一種的「概念」。
但我還是依靠著直覺想要行走,稱為「我」的形體在概念上就有稍微動一下吧,即使沒有動一下,我也只能相信真的還有在動一下,這裡的法則,和我所認識的世界已經截然不同。一樣才奇怪吧,我大概已經是死了,死人的世界和活人的世界的差異性直到這一刻才是不證自明。
那些我所聽見的聲音,所看見的聲音,所感覺到的聲音,還是好遙遠,但是它們卻在「我」的旁邊,每聽見一次那個聲音,就會在這個世界引起發亮的漣漪。後來再諦聽這些聲音,和我記憶中的風鈴有一些相似,只是它的泛音更複雜,和聲更不和諧,但是卻更加扣人心弦,像是來自靈魂的聲音一樣;有些甚至打到「我」的身上,發出令人迷惑的高音,差點讓所有感官都閉塞的「概念」。
它們一樣又近又遠。
這些漣漪好像在引導什麼似的,在它們的振源處,如果恣意連線起來,好像在往哪裡集中一樣,「我」順著它們而「走」,但說實在,在這一大片什麼都沒有的黑暗裡,我只能順著這一些許的弱光而行,只有跟著它們走,才是我唯一的出路吧。
我在哪裡呢?這裡是哪裡呢?我又是誰?我為了什麼而死?又曾經為了什麼而生?這些問題在感知無法成為任何意義的情況下,思考這個是有任何價值的事情嗎?
不過在我生前的世界裡,價值之類的事情早就不屬於人類的了,思考這件事情本身就和價值絕緣。
但不得不思考,越是不思考,身體越是沒有辦法支持得住。
於是我直到死亡還是在思考,可能因為這件事真的很重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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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走了一輩子的時間,光點仍然沒有盡頭,於是我決定「停下」,然而就在這個「決定的一瞬間,這些光點像是下了傾盆大雨一樣,漸漸在我「目視」所及的地方累積起來,形成高密度的亮區,如勉強可以說是我所認知的全白,比我住的社區塗牆的顏色還要更白的那種。
漸漸我居然變成人形,或者說我變成一個具有人形的「物體」,它只是個軀殼,我的靈魂只是剛好寄宿在這個軀殼而已。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的感官與運動都儲存在這個軀殼。我試著動一動我的手指,我感覺得到手指在動,輕輕捏一下我的另一隻手,也有痛覺的產生。
我試著在這個「世界」走走看,一望無際的白,因為沒有光線,所以連帶著沒有影子的生成,但是沒有「光線」卻能「看見」,或者這裡的背景本身而言就是個光線的「概念」,所以我才能夠看見吧。
我試著用我的想像力做出一把白色的杵,竟然它就浮現在我的手上,於是我試著奮力一擊,對於這個「地板」果然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究竟我是如何「站」在上面的,其實我也沒有把握,事實上,「存在」已經只能稱為一種概念上性質的形體,好像硬生生地把我的軀體往這個地方送,中間的銜接顯得非常的粗糙。
在我沒有「意識」到的時間流逝中,杵已經消失在茫茫的「光」裡,我再也沒有辦法變出這一個東西了,剛剛我變出來的物質叫做什麼呢?居然一瞬間已經忘記了。
這個世界又突然生出我的雙簧管,握在手中的觸感和我在生前的觸感類似,感受工藝的極致,以及它靈巧的按鍵,忍不住要準備演奏時,不但沒有聲音,它就在我眼前消失。
再來顯現的,是我曾經聽過的音樂,再來是我曾經看過的書,再來是建築物、車子、店、商城、曾經遇過的人類、曾經遇過的機器人、May、起司焙果、台北101、那時候看見的警察、裸體自戕的胖子、發酒的小男孩…最後是我的語言、我的思想、我的存在。
這些無形的現世存在意義先全部沒收完一遍,這個「軀殼」開始溶化,先從頭依序往下走,我的軀幹、四肢、生殖器就像用小火慢烤的起司片一樣,用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消融。最後消逝在這個光的空間裡,光隨之褪去,四周逐漸暗了下來,又再度回到原本的初始狀態,「我」變成只是一個概念性的非物體,感官與感官之間無法區別,好安靜,也好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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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
這個聲音又出現了,我剛來到這個世界的聲音。
嘗起來有一點點甜甜的,也有一點點苦苦的,可能也有點酸酸的,像是還沒有成熟的楊梅樹的果實一樣,非常難以下嚥。
「叮。」「叮叮叮。」「咚。」「咚咚。」…「噗通!」
又和剛才一樣,聲音的密度越來越高,只是和剛才不一樣的是,這次的音頻好像比剛才還要低一些些,多出了好像一個直徑十公分左右的石頭砸進水中的聲音,味道是帶有後勁的甘味,不知道為什麼讓我想起了白毫烏龍茶。
我跟著這些味道前進,當我回過神的時候站在舊北市的正中間,虛擬的電子看板依舊吵雜,沒有什麼人類的街道充斥著機器人的氣味,熙熙攘攘並肩而行。
「今天在晚上八點的時候政府將為竹市以北的地方帶來四個小時的預備性降雨…」
忽然插播的新聞浮現在所有人類與非人類的眼前,大部份的「人」不選擇停下,而繼續往前走,任眼前的虛擬螢幕飄呀飄的。
我的認知和記憶好像從未消失過一樣,竟然原封不動地保留在我的軀殼中。
走在這個有點真實又不太真實的舊北市區中,一切就像往常的生活一樣,從未有過更動,但是我卻確定這又和我所謂的日常生活已經脫節。
我決定試著走進一棟建築物試試看。
我隨便地走進一座五層樓式的高樓,自動門似乎也為了歡迎我而展開。
一走進去,自動門便關上,裡頭一片漆黑、絕對的安靜,沒有氣味也沒有味道,只剩下本體感覺在運作,以及因為絕對的安靜產生的輕微耳鳴感。自動門的另一端仍呈現都市的風貌,隔著玻璃搖逸著,仿佛這一切還是在日常之中,從未改變。
眼前的那一片黑,只好讓我往深處走下去,像是一座幽深而乾涸的井,腳踏在地板的聲音卻是溼溼的,總在這個空間迴盪好幾秒鐘都還在耳朵旁縈繞。
走了不知道多久,忽然我發現大樓裡有一道光,真正的光線,像是某一種啟示一樣,更像是某種眼,正在注視著我。
我只能走向它企圖去抓住它。
來到光的源頭,發現什麼都沒有,本來大約推測的位置又離得更遠了,於是只好繼續往前進。又不知道過了多久,發現距離不但沒有變近,反而不斷變遠。
為什麼我要追著它?再前進的意義是什麼?我是誰?這裡是哪裡?
又忘記了。
出口就和我剛進來的地方一樣,只在我背後大約一步的地方而已。我直覺地想要往外跑,自動門於是理所當然地敞開,但本來「在的東西」已經全部不見了,和大樓內部完全相反地是個純白的空間,毫無破綻地白,我回頭想要再進去大樓,它卻完全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我的軀體莫名地被正中切開,然後隨著切面雄雄燃燒殆盡,但仍然沒有感覺,只是一種「被燒光」的「現象」而已,就像電視新聞看見米國加州的野火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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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
又是這個聲音。
「叮。叮。」
黑暗籠罩在我的周圍,偶爾當這個聲音出來的時候,才開始有一點點的亮光。
「咚。」「咚咚。」「噗通。」「砰砰。」…
聲音又比剛才還要再更低了。
這次我不用追著那道光,它自己上來,把我圍在中心,像是某個鍊金術的儀式,一旁的光徑勾勒出美麗又詭異的圖陣,更像中世紀的活人獻祭的祭壇或是焚燒女巫的擺式。
這次我再也不成人形,而是化成千道眼神,在每一道光的中心點凝視中間的「物體」,我可以感受到它似乎是我的魂,正一點一點地被剝削,「皮」被剝完之後便慢慢地凌遲,每被削下一塊,魂就滴下不明的液體,或者說噴出了些氣體,一點一點消逝在這個陣裡。
我正一點一滴地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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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屬於這邊的。」
驀地,有一道聲音震過來,一道白色的身影把我的魂復原成原形,把我和肉身合而為一。
他近身一靠,並沒有任何的特色,勉強可以說的話,他只是一個純白的人形,這這片黑暗中顯得異常搶眼。
「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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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的第一件事,我感到異常口渴,但是看到身體插滿管線我就決定放棄了。
「哎呀哎呀,終於醒了呢。」聽見熟悉May的聲音,以及他旁邊一位我從來沒見過的「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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